【モノノ怪】 山神的新娘



*原本只是因為聊到白無垢的事。
*原本只是小段子。

*比2013出書版還近一點的,舊文重發









木屐於踏入村莊前寸停步,仰首,滿樹綻放的櫻就映入眼前。
櫻樹綿延不絕,沿著道路兩旁延伸至未可知的盡頭,白燦花姿隨風搖曳滿落一地,櫻瓣重重,幾乎要覆住行旅踏出的路面。
茄色頭巾下的短眉蹙緊,不過一眨眼光景便又舒緩,濃紫瞳眸中有櫻瓣飛舞,有不遠一株櫻樹下,奪目的一襲白無垢兀自佇立,蓋帽下隱約透出的女人唇色紅艷、如抹上鮮血溫熱──

再眨眼,那襲白無垢已不見蹤影,僅有一名村姑般樸素的女子,立在白無垢消失之處,正取下頭上包覆的素簡布巾,對著造訪村莊的賣藥者微微偏著首,爾後,點頭致意。





「沒想到會有賣藥的路過此處,真是太好了。」帶路的女子不時側首,像是在意賣藥郎揹著如此巨大的柳行李,是否會跟不上她步伐;以女性腳程而言,她確實是快上許多,賣藥郎看似不疾不徐,卻始終未曾被拉開距離。

「此處──許久都沒有商旅經過?」
「對吶。」
女子苦笑地回頭,適才工作時凌亂些許的瀏海拂過未剃去的眉頭,「說也奇怪,雖然這兒是偏僻了些,但以前還會有些行商路過,賣胭脂的賣藥品的;不知何時開始,竟都一個都沒有了。」

賣藥者未啟齒。兩人腳步聲外,間雜著細微、金屬撞擊聲,從他背後的柳行李深處,述說外人無法辨析的話語。
他靜靜聽著。
一路上櫻樹始終未曾間斷,道路兩旁密密麻麻一株一株盛開的櫻,茂密地彷彿將此條道路獨立地保護起來。賣藥者瞟過櫻樹幹之間縫隙,盡是和粉嫩櫻樹無法相陪襯的破敗屋舍。

「……村莊──」
「沒什麼人了呢。」像是早已窺知賣藥郎瞧見甚麼,未回首的女子豪爽地直接承認:「年長者一一歸化塵土,年輕的都不願意留在此。」
「喔?」
賣藥者拋出疑問時,兩人於道路盡頭的一棟氣派大宅落前止步。
「姑娘、不也還留在此處嗎?」

延請賣藥郎一同進入宅邸的女子笑而不答,抬手揭起深藍暖簾時遮掩去半張面容,唇上似笑非笑的弧度艷地,如同那一眼白無垢下的,唇色。





始終,有他人走動喧譁交談的聲響。

被請到偏廂緣側稍候,賣藥者只再見到送上茶水和茶點的女子一次,後者說得先去確認藥物需求後,便再也不曾出現。
他默默端正跪坐於緣側坐墊上,闔目,傾聽──

背後宅子內始終有許多聲響,無法清楚分辨條理,模糊地交融著:腳步聲、笑談聲、孩童嬉鬧聲、風鈴聲、木材燃燒聲、敲擊木魚聲,種種種種,混雜成一團。
唯一清晰地,僅有身旁卸下的木箱子中的,天平鈴鐺聲。
徬徨著,猶豫著,未有結論的鈴鐺聲混濁。

──因為「對方」和以往不同嗎?

賣藥者展開一手掌,一只天平迅速從袖口冒出,漂浮地立於掌心,擺盪下兩側鈴鐺。不過此次天平出乎意料地反應極速,鈴鐺才剛停止晃蕩,就突地轉了半圈,重重傾向一側而去。
清亮的聲,朝賣藥者而來──直指他身後。

眼眉陡地猙獰,指間抽出幾片長形白紙就要朝身後之物使出,可他未來得及轉身,巨大黏稠的墨黑,已朝他撲將過來。
失去意識前,他見到如墨筆畫來的邊緣切口,顯露出那名女子的和服下擺花色。原本淺粉花卉圖案的布料,已然褪色至幾乎全白。

如同,白無垢。

彷彿,一霎那。

意識重回他身上時,彷彿不過失去了一霎那地短暫,他依舊維持著端正跪坐的姿態──只是眼中所見的雙手袖擺和衣物已非熟悉色彩花紋,而是全然眩目柔白。
頭頂沉重的髮蓋如重石,令他無法輕舉妄動,受限的視線裡出現熟悉女子身影,正以雙手對他呈上一樣物品。
是木箱子中頂蓋裡的那把劍。

「你家裡人對你很好,還特地打造了這把特別的懷劍給你。」
似乎深知賣藥者沒法動彈,女子主動將劍安置入腰帶一側,然後對他露出一道笑容。

並非喜悅並非仇恨,而是,從一而終的苦笑。
「你……」
「不可說話。」
慌張地伸出食指阻止賣藥者再開口,端坐至賣藥者對面的女子,下一句話便回答了他未問出口的提問,「就快到山神大人抵達的時刻。」

──山神……大人嗎?

「姑娘何以認定山神大人會來?」

此句回問如刃,切開女子身旁景象,現出一道裂縫;原本華美的精繪屏風於裂縫中呈現出破爛髒敗模樣。

「山神大人今晚一定會來。」女子未被那道裂縫給嚇住,氣急敗壞地闡述:
「只要山神大人來娶新娘,村子就會恢復原來樣子!」

「那麼,」聽著懷中那把劍正隨著女子回應而嗤牙咧嘴,賣藥者緩慢嘗試移動手指末端,頭蓋上的壓迫似乎正逐漸減輕,「姑娘又是山神的誰?為何在此替他找新娘?」

第二道、第三道問句也切開幾處景物,一步步,揭開美好之後的真相。

「我……我是此處村長的女兒,所以、所以我有義務。」
「何種義務?」

賣藥者站起身來,柔軟華白衣襬散開,朝著女子步去。衣襬滑過之處,顯露出早已腐敗發霉的榻榻米。
女子不為所動,仍舊垂首跪坐原地,無視周遭一片片剝落顯露的雙重景象,雙手緊緊揣著一段櫻樹枝。

「我要替村子找到山神的新娘,只要找到了、只要找到了、只要找到了,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
「姑娘,我可以幫你。」
女子聞言,仰首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但隨即又遲疑地低下頭去,「可是、萬一又搞砸了,萬一……」
「你只要告訴我。」

白無垢下的唇濃紫地上揚,挪近女子耳畔,森然尖齒緩緩,吐露出最後一道問句。

「這一切始末,究竟、為何?」





「此處是依山而建的村落,村民也大多靠山而活。」

女子視線越過同樣端坐於她前方的賣藥者,落在虛無的遙遠過去,「山神大人是此處唯一的信仰。每隔五年,村裡便要舉辦一次山神大人娶親的儀式。」
賣藥者垂眸,顫長睫毛下的目光落在手中那把奇異頭身的劍,此時如同呼應著女子述說,兩排牙齒一開一闔。

「說是儀式,也只是作作表面,不是獻祭那般可怕的儀式;僅是讓那年被選出作為山神新娘的少女穿上神社中流傳下來的白無垢,獨自在神社中度過一夜即可。
那一年,身為村長的父親毛贅自薦,要我成為山神的新娘,但我和父親嘔氣,認為這不過是他想鞏固村長威信的手段。
儀式那一夜,我留下白無垢,擅自離開神社,去找約好的同伴阿江。」
「喔……然後呢?」
「然後……然後?」

原本平靜訴說的女子突然驚恐起來,坐立難安地起身又坐下,眼神卻始終未曾從遙遠的那一頭移開。
「那裏,怎麼會……?神社怎麼又燒起來了?我明明、明明找到新娘了啊!每個新娘都不行嗎?我找了好多──」
「姑娘。」

突兀出聲的賣藥者揚首,在他身後的紙門,透進遠處盛大搖曳中的火光亮晃;但,不只有火光。
紙門上不知何時已被貼上密密麻麻、雜亂無章的長型紙條,正一一開展鮮紅圖案文字,那些文字凌亂被被火光曳入室內,落在已完全顯露出沒落荒涼的牆上地面,以及女子身上,成了一道道蛇般黑影扭曲搖晃。符紙越趨重疊,就逐漸遮蔽去那些赭色火光,室內亦逐漸被黑暗吞沒。

「那些並非現下景色,姑娘。」潔白棉帽子下的雙眸,平靜凝視和自己同樣逐漸落入闇色裡的女子,口吻悠慢:
「妳,究竟帶來了多少新娘?」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希望山神大人發怒,不希望神社燒起來。」
也許是被賣藥者的平靜感染,女子語氣和行為也逐漸緩和,「只要神社不燒起來,父親他、就不會為了救火而死,村子也不會破敗……」

彷彿跟隨著女子情緒起伏,原本幾乎全然被符文影子覆蓋的室內,突然又迅速的明亮起來。賣藥者驚愕轉首,見著那些符文快速消退後,又一張張,重新開展文字──這次,是從紙門這側展開符文。

「對,只要有新娘,只要山神大人有了新娘;」女子的嗓柔和,近地出現在賣藥者耳畔,伴隨冷寒吐息和怪異、不順的雜音,一同襲來:「全部全部、就會恢復原狀。」
「自始至終,沒有任何山神大人。」

冰涼氣息碰上阻礙,被反彈回女子臉上,阻礙來自賣藥者手中橫持著的那把怪異獅頭劍,隔開女子和他之間距離。

「此處,無任何山神。山神大人的形、山神大人的真、山神大人的理,」原本不斷碰撞的獅頭齒列,此次,切實地「喀」的咬緊了來,回應賣藥者的答案:「全都是,妳。」

──為了逃避自己犯下的錯,是妳的理。
──為了不讓自己太過罪大惡極而將所有事端推給山神,是妳的真。
──山神的形,就是,妳。

「姑娘,我只再問妳一個問題。」
賣藥者拾起劍身,甫出鞘的森冷劍身閃爍銀光,令女子頓感刺目地別開眼去,賣藥者的聲依舊悠緩,一字一字,鏗鏘敲打在她腦中。

「這一切,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

符咒影子湮沒所有光亮那一瞬,女子烏黑的髮頓時,盡成灰白。

如同,白無垢。





抹著濃紫色調指尖,輕巧地取下那頂覆蓋所有的棉帽子。
接著解去隱角,數件髮飾,固定髮髻的物件後,淺茶盡乎透銀的髮,便流淌而下。

黝黑手臂於他欲卸下綢緞外掛時,主動接替下此份工作。
賣藥者側首,嫣紅描繪的眼便瞇出道猶如淺笑的弧。
「結束了?」
有著滿頭銀絲的黝黑男子未回應,收緊的眉間深刻,換來發問者了然於心的頷首。

「你,蒙蔽了真正的真相。」
「喔?」
「別唬弄過去。」
「我只是,順著她內心最深處最真正的希望,斷開困住她的執念,讓她得已去完成她始終沒達成的任務。」紫彩指甲尖端輕輕,壓落黝黑男子上臂,劃出暫時性的刻痕,「畢竟我也曾經是困在過去的,『人』。」
「……若是被察覺了──」
「這些,非是此時該煩惱的事。」

賣藥者解開腰帶,白皙衣料層層疊疊滑落,綻放出被包裹於內的肉身。

「因為我們時間不多。」





坐於緣側的他擱回那只陶杯,起身,重新背起的柳行李旁,放有仔仔細細疊好的,一襲白無垢。
深紫眼眸望著那襲白無垢一陣,爾後選擇拾起放置於最上頭的棉帽子,將其覆蓋上白無垢另一旁的,一只頭骨。

踏出那座宅邸時,木頭門檻已成了支離破碎的殘滓,不復原來模樣。
木屐輕巧地,跨越過崩解中的木材,踏上來時路。原先道路兩旁滿開的櫻樹隨著賣藥者步過,漸次,枯萎低垂灰敗。
一點一點的白,翻飛過賣藥者身旁,並非櫻瓣,而是雪。

雪一點一點,侵蝕覆蓋整個村莊整條道路。
他在跨出道路前刻,停步,回身。

依舊是,那襲白無垢。
熟悉的女子身著白無垢,佇立來時所見的那處緩坡上,於紛飛雪片中朝著賣藥者深深,行了個禮。
棉帽子下的唇色純紅,鮮豔。但那裏,不只那名女子。

有男人、有婦女、有老者、有孩子、有數位行商者,眾人模糊身影熙熙攘攘,跟著女子一同,行禮,爾後全都消逝於風勢逐漸增強呼嘯的雪中。

「最後、你們終於能掙開她的執著。」賣藥者望著已不復再見任何村落存在痕跡的雪地,舒出一口白霧:「她終究,求得她要的,『仁』。」

再度離去時,眼角餘光瞥見肩上漸次堆積覆蓋的雪,一如白無垢的色,彷彿重披上那身嫁衣。

賣藥者唇角浮起幾乎,誰都未可察覺的,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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